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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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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

一日覆一日,日日覆年年。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宅子裏長了多久。我只知道,我剛冒土時,還沒有被誰家人戶圈起來。周圍都是小土包、荒堆堆、雜草林。再長了幾年,才遠遠地看到有黃泥稻草屋。

等我長粗了腰肢,有一層樓高,枝繁葉茂,是個夏日好乘涼的去處。我便被一戶人家劃入了宅院之中。而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時日,宅子的主人變了又變,最後一戶人家改成了三進三出的府邸。那慶祝的鞭炮聲把我的葉子都震麻了,無風都在抖動著,沙沙沙,沙沙沙。而我,一直都只想做一棵安安靜靜的槐樹。

再等我長得都比小二樓都高了,空寂這麽多年的院子,居然來了個稚童。小小的身板後背著一個沈甸甸的書架。他面無喜樂地環視一周,被我粗壯的模樣吸引住,定眼看了幾瞬,然後似大人般有模有樣地踏過我的地盤,還不向報備。對於他的這份沈穩,我很是不悅。不過,看在他還沒有我的第一根樹幹高,便大人不記小人過,放過了他。

他一個小孩堂堂然地住進了二樓。閑得無事的我經常靠著窗欞看進去,小不點的他總在桌邊看書舞墨。毛筆在他手中躍動,就像府裏曾經請的優伶,跳起來,真好看。而他握筆的小手,也軟糯可愛,真想捏一捏。但他不愛說話也不愛笑,沒有前院那些小屁孩喧鬧折騰。

為了嚇唬這個小大人,我特意在入夜後,彈奏我的葉曲,或急促或低鳴,或北風狼嚎,或孤寡抽噎。他雖關著窗戶熄了燈,但我能感到他在鋪上並沒有入睡,呼吸有點紊亂。但他沒有像之前的那些人,嚇了幾下,就卷起鋪蓋走人了。我的取樂沒了好收獲,便暫且允了他在這兒小住幾日。

從太陽東升,到金烏西墜。我都不知道借了風被子,瞇了多少次。慵懶地看向天邊,霞光正織著自己的彩色衣裳,而屋子裏的小人兒,還沒有停筆的跡象。不用猜,一會兒,他定會點燃燭光,繼續奮戰。就這樣日日覆日日,我終於找到一個比我還無聊的人。

有一天,一位長須老者走進了院子,看了看他桌上的書籍,翻了翻他遞上的字畫。得到了老者的首肯,親自為他指點一二,然後留下一卷泛黃的竹簡,匆匆而去。他親自送老者至院門,然後踱步在我樹下,擡頭一望。明晃晃的大太陽,見縫插針穿過我的層層枝葉。但他沒有避,忍火辣的日光落在他嬌嫩的臉頰上,反而映著刺眼的光,流露出一絲笑意。

我驚訝地看著他,葉子們抖了又抖。

他彎腰撿拾起一片淺綠的落葉,然後有些稚氣的踮起腳尖,將它放回葉叢,隨後端正衣衫,向著天外九重天一臉嚴肅地起誓:此生,必定會考取功名,為家族爭光。然後又抓起時間,疾步回到自己的桌案前,開始了日如既往地好好學習。

看著他認真的模樣,我的萬千綠葉又抖了起來。而那片被它眷顧的綠葉被我落在了緊貼樹幹的泥土上。等時間慢慢散步,讓它重回我的身體。

入冬了,我的枝丫上躺著很多雪孩子,壓得我喘不過氣。我抖抖身子,他們掉在地上去玩了。但屋子裏的他,除了多加了一件長衫,便沒有其他變故。就算禮花綻放,給黑夜繡上了美麗的花團錦簇,也撼動不了他對書籍的赤子之心。

一聲悲鳴劃過夜空,屋子裏亮起了所有的燈。他的小燈就沒有熄過。我睡眼朦朧,瞧見他第一次這麽沒有禮數,鞋襪都還沒有穿好,就急匆匆奔了出去。沒過多久,院墻那頭想起了哭喪的低沈奏鳴。而他,好幾日都沒有再回來。

守著窗戶裏的安靜,我有些孤寂纏身。

等他再踏足我的院子,我發現他終日元氣滿滿的小臉蛋居然掛上了幾分疲乏。他第一次,沒有直徑走回書桌,而是靠在我的樹幹下,一個人低頭陷在沈默裏。

我突然想,要是我能幻化人形,一定會摸摸他的小腦袋,告訴他:不要傷心,你們人,總會走的,就像我們樹,總會枯的。

等他站起來時,玉兔東升。他沒有點燈,歪歪扭扭地走回屋子。我多想在自己的枝丫上掛上一盞長明燈,讓他一個人走得不這麽無助。

接下來的日子,他更加勤奮努力,好似要把浪費的這些天,都一股腦的補回來。所以,他沒日沒夜,甚至廢寢忘食。以至於,我看著他,只能看著他精神萎靡,形銷骨瘦,直到他從桌案上昏倒在地,發出響亮的咚的一聲。而我,只能在窗外幹看著,既不能將他扶起來,也不能為他尋求他人。我只能幹看著。不能作為的我十分憤怒,葉子唰唰唰,唰唰唰。。。

好在每日為他送飯的老媽子發現了昏闕的他,立馬叫了大夫。苦澀的藥味開始從他的屋子飄了出來。我用最近的葉子嗅了嗅,苦的整個樹幹都打了個寒顫。但是沒辦法,我只能在窗外守著他,看他一碗碗喝下,希望他能早日康覆。

在一個月黑風高夜,我還睜大了樹葉,守他入睡,一個驚雷劈在我的身上。

我原以為自己要這麽丟臉的死去,不曾想,一睜眼,我居然看到自己化成了一個妙齡姑娘的模樣。四周仙氣飄飄,而眼前,還站著一個端莊的仙侍。

她對我莞爾一笑,恭喜我修得五百年的機緣,可以化身成人。只要心存善念,靜心守候,我大有飛升的可能。

我環顧四周,看不到邊,更看不到其他人。我鬥膽提了個小小的問題:可以將這份機緣換一換嗎?反正我的時間還很多。

溫柔的她告訴我:可以。問我想要什麽機緣。

我脫口而出:想要把自己的機緣讓給一個人,望他功成名就,享一世榮華。

她笑得很燦爛,誇我是個不貪心的人,還說我的機緣,可以變成他這一世的福澤。但,有借就有還。還是向天借,讓天改,自然不能讓天白做事。她讓我考慮清楚,因為這事,關乎我、他和她。

我想著還在病榻上的他,不再細思,立馬應允。她便開始施法,抽出我的天賜機緣,種在了他的命數裏。但每個人的命都是有數的。我強行改了他的命,他的數就得別人來受。不能多想的我,必須考慮不周全。

在她的助力下,我完成了心裏的這個小願望。一日一日又一日。反正我的日子還很多。錯過這個機緣,我還可以等下一個。

她說,我還有一點善緣,可以讓我在他的夢裏幻化一次成人。我很高興的接受了這個好建議,便隨他入夢。果真,我在他的夢裏,成了一個姑娘。他問我叫什麽幹什麽,我說我叫槐姑娘,來當他的伴讀。就這樣,我陪著他,在夢裏,在刻苦研學,時間依舊重覆著。

一夜的夢,我看著他從稚子變成了狀元郎。敲鑼打鼓聲,讓他成了家族的驕傲。他騎在高頭大馬上,那滿臉的笑意,讓整個夢境都活了。

當清晨的陽光灑在我的葉片上,我看到他睜開了眼睛,望向窗外的我,嘴角難得掛上了一寸笑意。他不負我的期待,真的在三年後高中魁首,然後,他再也沒有回來過。

我又一棵樹,守在這二樓小院。直到很多年後,他榮歸故裏,來到鄉間宅院,用他蒼老的摸了摸我也起皺的老樹幹。

然後他下令,把我移到了鎮上的宅子裏。其實我很開心,因為他還記得我。但我很不幸,這麽多年的等待,讓我不再那麽強壯。根系被伐,我的元氣大受傷害。等我安置在充滿生氣的後院時,我知道,我的時日不多了。雖然我能陪他走完最後一程,讓我乏味的一生得到圓滿,但我還有一個承諾沒有兌現,不敢走。

我離他近了,但我離他也很遠。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病的,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。我只知道,白布掛上了房梁。我的那個稚童,陪了我一小段時光的小屁孩,走了。我很難受,葉子掉了一地,長不出新的來了。

我知道,他的孫兒也想重走他的路。他也在我的樹下捧著一本書,讀著。讓我仿佛看到重前的他。那一剎那,我便明白,這個孫兒就是來還天債的。他有著和他一樣的執念,他們都病了。而我,也感到樹幹有了新的滋養。但我深知,這不過是在延緩日子。我總歸是老了。

一日、兩日、三日。。。我過了好多個日子,總覺得多得都跟沒過似的。我想,當他的孫兒離世時,應該就是我的日子,真的到了。

我把托付給我的紫片強行運轉,暫得幻化,然後根據提示,利用了許夫人和老夫人,為我尋得一個和孫兒同一時辰,命格極陰的新娘。用她的魂拖住我的魂,用她的身體盛好這枚紫片。等待來人來取。我原以為會等很久很久。。。

從我還是顆種子開始,到我身魂泯滅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這茫茫的人時間過了多少個日子。但聽著他朗朗讀書聲的日子,是我睡得最香的時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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